洗澡的时候,无意中看到肚子上的伤疤,突然就想起了那么一些事,那么一个人,那么一些不在的东西。 漫长的历史文化留给我们值得骄傲的东西太多,有些东西我们还没来得及关注,就已经慢慢消失。
记得那时我十二三岁,大年三十下午,我难得没出去疯玩,坐在那里看爸妈包饺子,突然感觉肚子痒,当时也并没在意。等吃完饺子,晚上睡觉得时候,发现肚子上起了一个疙瘩,已经化脓,而且瘙痒难耐 ,忍不住了就用手抓,一宿没有睡好,远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更让我心情烦躁,对过年竟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趣。等到第二天,一个化脓的疙瘩变成了两个,再接着变成了三个,又到四个,爸妈慌了神、带我看村里的诊所,医生说是马蜂窝疮,又称蜂窝组织炎,很严重的,如果长到九个脓头,那就不好治了。爸妈吓了一跳,立马要求治疗,那医生要我们去大医院看,说效果更好一些。正当爸妈准备带我去大医院的时候。就有个年级大的邻居推荐,说离我们村十多里地某村有一个解放前国民党的老军医,治疗疮类很有一手,让我们去看看那老头还活着不,因为按年龄算,那老人已经七十来岁了。
父亲二话不说,踩着单车载着我和妈妈就往那个村庄去,等到了那个村庄,询问一个村民老王头的名字,却被村民告知,老王头不在村里住,当时我们心就凉了。那村民看我们的表情沮丧,就问我们有什么事找老王头,父亲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,那村民有些疑惑,说老王头会看病吗?随后告诉我们老头的两个儿子不孝顺,老伴又早丧,现在好像一个人被赶到离此五六里地大队支部的一个小房子里,已经好久没看到他了。我们谢了村民,又马上赶到那个小小的大队支部,所幸,经过一番的寻找,我们还是找到了老王头。
初见老王头,我的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,一点也没有我印象中老军医的样子。一张瘦瘦的脸上皱纹密布,稀疏的白发胡须,耳朵也不太灵光,要大声说话才听得见,身上穿的也不知道谁送的不合体旧衣服。待他颤巍巍的把我们带到他的药堂,我心中的失望更大。那是怎样矮小破旧的房子啊,好像几十年没有修过一般,屋内很简陋,一张床,一张长凳子,一个吃饭的小桌子,一些煮饭的用具,除此之外再无他物。床边的地上凌乱地堆着一些用过的药盒和药瓶。仔细看去,所有用过的未用过的药盒上都灰蒙蒙的,仿佛已经存放了好多年。母亲小声对父亲说,你看这儿脏的,药都不知道失效了没有,能行吗?要不咱们走吧,去大医院去。父亲犹豫了一下,说既然来了,还是试一下吧,大过年的来了就走也不好看,大不了晚上连夜赶到医院去。所幸这些对话只在很短的时间内,老王头的耳朵又不灵光,也没有听到。他热情地让我们坐,然后就让我掀开衣服,看我的病情,我听话的掀起肚子,那一刻老王头原本笑着的脸突然变得很专注,手也不抖了,我莫名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个真正军医的风采。他看了看,又用手按了按,爸妈紧张地问,好治吗?老王头笑了,放心,好治,我听到爸妈松了一口气。老王头用他看起来几年没洗的手,在那一堆药盒上摸索了一会,又拿来酒精,镊子,药捻子等东西,先给我皮肤消炎,再下了一个药捻子在我肚皮里,用纱布给我包好。开了三天的药给我,然后对爸妈说好了,你们回去吧,过三天来拔药捻子、换药布。
说来也怪,那天回去后,我竟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,肚子不痒了。等第二天起来,肚子好像不肿了,感觉也再没多长一个脓头。慢慢的三天过去了,爸妈带我去换药。老王头依然是那个模样,看起来脏兮兮的,但我再没有一丝怀疑。等老王头把药捻子给我拿出来,上面粘的满满的全是脓。浑身感觉轻松了许多。等换完药布,老王头又给拿了几天的药,说以后就不用来了,等待伤口结疤脱落就好了。最后爸妈给老人钱的时候,老人伸伸手指,只要了两块钱,爸妈坚持给多点,老人就说,用不了那么多,我那药自己配的,很便宜。我肃然起敬。爸妈没口字的道谢,老王头摆手,说我是医生应该的。果不其然,困扰我一个春节难题在老彭头的那双脏兮兮的妙手下,迎刃而解。那一刻,远处的鞭炮声也悦耳了许多,空气中弥漫的满是年的味道。
好多年过去了,我早已毕业、工作、结婚、生子。去年春节回家,感觉冷清清的,没有一丝年味,就漫无目的的走。见几个人在村口聊天,也过去寒暄几句,凑个热闹。一个乡亲说这年过的真邪性,大过年的屁股上长个疮,坐不好做,卧不好卧的,真难受。我突然想起那个老王头,就问他怎么不去找某村的王先儿(我们那儿对医生的尊称,大概就是先生的意思)去看看,那乡亲就说老王头去年就死了,因为一个人住,死去好几天才被发现。我的心里突然莫名的难受起来。为一个熟悉的人的逝去,也为一手绝技的失传。子孙不肖,那个削瘦的老人走的时候心里是哪一番滋味?凄凉?酸楚?还是看破世情的洒脱?
听人说,老王头的两个儿子极其不孝,没有一个原意赡养老人的,你推给我,我推给你,在谁家都没能吃上一段好饭。稍不顺心,你打我骂的,到最后直接把老人扫地出门。大队干部看老人可怜,就让他住在村委会大院门房里,看个大门什么的,老人也靠行医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。老人的医术极高,擅长治疗毒疮和妇科病,身子骨好的时候经常出去采草药,用一些很平常的药,治疗疑难杂症。或许老王头也想过把自己会的东西传下去,可惜,随着一些年纪大的人越来越少,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医术高超了,甚至他的两个儿子宁愿种地也不愿跟他学医。当然,也有可能是老王头看出他们心性不好,不愿教他们。那样的人,学会绝技,也不会有一颗医者仁心,多半是当做敛财的工具。
就这样,老王头把他的独门绝技带进了棺材里,但我想,当他最后一眼看着这方水土时,心中总会有些难言的遗憾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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